摘要:在上一篇里,我制造了一个新概念“去外形化”,借此来给一些不依赖张扬外形表达自己的建筑列出一个专门的分类。如果要从去外形化的建筑中提取一个思想内核,我会这样说:保持谦虚,保持敬畏。建筑师的自我并不需要通过建筑来表达——那是非常自私的。需要表达的,是思想。
地点:意大利,巴基诺
落成时间:2012年
摄影:Pietro Savorelli, Leonardo Finotti
在上一篇里,我制造了一个新概念“去外形化”,借此来给一些不依赖张扬外形表达自己的建筑列出一个专门的分类。如我之前所说,如今这个建筑学的时代是一个外形化、表面化——或者叫扁平化的时代。但在这里必须补充的是:这并不是建筑学本身出了什么问题。刨除硬性的技术部分,建筑学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如同在人类社会文明的藤蔓上结出的果实,除了能反映这个社会的心智水平、审美取向之外,还能反映一些更加深层次的东西,例如思维方式和心理状态。在经历了几次工业革命和世界大战之后,人类文明进入了一个技术爆炸的时期——刘慈欣在《三体》中这样描述:人类掌握科学技术的速度陡然加快,纵观过去一百年,居然已经远远超过了过去数万年的速度。科技昌明带给我们大量实实在在的好处——科学能解释绝大多数之前未知的事物,能解决绝大多数之前不能解决的问题。我们通过科技维系现代的人际关系,通过科技在大地上或天空中快速地移动,通过科技治疗疾病和伤痛,通过科技应付天灾人祸,而且这无所不能的科学技术正是由我们人类自己创造的,这带给我们极大的自信和自豪。我们开始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无所不知且无所不能,于是变得不再依赖神话、宗教、种种玄学,从而切断了与外在世界之间的感性联系,进入了一个理性主义的时代。
我这里所谓的“理性主义”,也许比你所认为的理性要宏大得多。它并不是你在克制自己情感冲动的时候所动用的那点清醒的头脑,而是充满整个人类社会从上到下的价值观和方法论。理性主义是对科学的信任,是现代人类社会得以存在和高速发展的基石。它会告诉我们“分析”是极好的,而冲动是魔鬼;会告诉我们一切皆有科学道理,并对那些科学无法解释的事物抱有极大的恐惧。在这样的语境之下,个人的情感冲动也变得非常难得——因为一切都可以用科学来解释,所以丧失了神秘感。我们已经习惯用科学的武器来处理一切突然和未知,所以也就不再具有古人那种用心灵面对和感受世间万物时产生的澎湃的情感。情感的审美学(或者叫古典主义美学)凋敝了,而人们开始用感官刺激来代替它——反正每个人类个体都必须不断通过各种刺激来明确自我的存在。形式上的审美学慢慢占据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从电影、绘画、雕塑到平面设计、工业设计和各种乱七八糟的设计。审美不再是一件神圣而罕见的事,而是变成了包围我们的感官刺激的一部分。在大量诸如此类的感官刺激之下,社会的经济化、表面化,还有那些浮躁、缺少思想,便也是自然而然的副作用了。
(如果这段文字过于晦涩难懂,没关系。我另开了一个庞大的副本,将用更多篇幅来解释美学、哲学与人类社会的发展关系——这也是我年前一直不更新的原因)
总之,我们的世界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很大层面上是客观原因的必然结果,而建筑学的外形化、表面化和扁平化,也仅仅只是这个必然结果在我们的专业领域所体现出的一个小小的现象而已。在这一切之前,建筑师就更加渺小了。我们不是文人也不是艺术家,职业要求我们必须全身心地浸淫于人类社会的声色犬马之中。我们不能出世或者避世,也断然没有力量来扭转人类社会的前进方向。但至少,我认为,应该保持足够清醒的头脑和足够的思想敏锐度,从而不被社会的潮流牵着鼻子走。正如我之前所说,建筑师应该保持思想的前瞻性。一个媚俗的建筑师的危害,远超过一百个媚俗的喜剧演员。
而在最近这20年的时间里,建筑设计的潮流正变得一天比一天更富有侵略性。大曲线,夸张的体量和造型,繁复的外立面,五彩缤纷或者绚丽夺目的材料,啰嗦的建筑语言,似乎正在把整个建筑学推向单纯感官刺激的道路。每个月都会出现那么几个抓人眼球的建筑项目,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新一代建筑师们渐渐也明白了这年头的成功秘诀:无所顾忌地表达自我(注意“表达自我”与“呈现思想”的层次差别),忽视环境与使用者的需求,用通俗的造型手法创造一个孤立的外形倾向建筑——不用担心有人指责你,因为指责你的人越多,你的知名度越高,职业道路就越平坦。诸如扎哈、安德鲁等等“明星建筑师”在这个问题上带了很坏的头。
而“去外形化”,在我看来正是对这一恶俗潮流展开的批判。至少这些去外形化的建筑告诉我们:收好狂妄的自我表达,保持谦虚,就算连完整的外立面都没有,没准也能是个更好的设计。
这里是托斯卡纳,意大利中北部靠近地中海的丘陵地区。气候温暖,阳光充足,副热带高压和地中海信风带来炎热干燥的夏季和温暖的冬季为葡萄生长提供了相当好的条件。在这一产区分布着多个顶级和高级葡萄园,所产出的酒以浓烈醇厚闻名世界。而本篇所要介绍的安蒂诺里酒庄,就在图片中。
看不见?不妨拉近点。
对于喜欢葡萄酒的人来说,品酒这个过程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在品味产区的风土人情。安蒂诺里酒庄位于从锡耶纳到佛罗伦萨的道路中间,是著名的基安蒂葡萄酒的主要产区。这种充满浓烈橡木香气的混合葡萄酒已经有将近200年的酿造历史。在这样充满历史与文化、同时远离喧闹都市的群山和葡萄园之间,任何急于表达自我的建筑设计都是不明智的。酒庄的主人希望能够通过建筑设计,延续周围的风景和环境,并用一种合适的表现手法体现本地葡萄酒酿造业的文化价值。
在任何历史悠久的农耕文明里都会充满对土地和自然的感激与敬畏。去外形化的安蒂诺里酒庄也模糊了一般建筑设计中那种用外形生硬区别内外界限的方式,而是让土地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葡萄在山坡上肆意地生长,而酒庄的建筑仅仅只是在其中沿着地平线打开的两条窄缝。柔和平缓的外沿曲线将整个环境的线条延伸进了自己的建筑语境,让这一切看起来浑然天成。
出于这样的设计要求,同时也为了节省成本,酒庄的建筑主体呈阶梯状埋在山坡的土壤下。上图是最西侧的剖面图。货物从右侧的狭长通道进出,而正中间的高大开阔空间则是进行装桶作业的车间。在这个开阔空间的上方有两个很大的圆形采光井,为车间引入了充足的自然光。葡萄园则从山下一路延伸,爬上了酒庄的屋顶。
当然说是装桶车间,其实叫“广场”会更合适。因为这个地下空间基本上是露天的。
葡萄酒的酿造过程对于温度和湿度的要求都十分苛刻,而地下建筑对于控制室内气候同时兼顾节能则有先天的优势——葡萄酒产区的人自古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用地下酒窖来酿酒。在这张剖面图中我们对建筑深处有了更一目了然的认识——底层是装桶、装瓶等作业车间,而上面一层的曲线屋顶则是本设计最有特色的酿造车间。与之相邻的则是葡萄酒博物馆等供游人参观的公共空间。再往上,左右通透的部分则是餐厅和办公区。
酒窖用古朴的红色砖块铺满地面和拱顶。实际上在之前找图片的时候我看到一张施工图,这拱顶其实是钢架支撑的。但粗糙的陶砖完全掩盖了现代文明的腥臭,让人仿佛一眼看过去就能闻到葡萄发酵的浓香。酿酒是一种非常神奇的过程,除了对气候非常敏感的葡萄之外,脆弱的微生物种群在发酵的过程中也会受到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的影响,因此就算是最熟练的师傅也不能保证每年酿出的酒都有相同的质量。要延续古老的口味,就必须对传统抱有相当的敬意。手工橡木桶,粗糙的陶砖,概莫能外。
隔壁的葡萄酒博物馆则向酒窖内伸进了一小块,作为品酒室,让游客能在品尝成酒的同时置身其中静静感受那种沉淀了历史的古老酿造过程。如果仔细想想,这个说不上多么巧妙的设计其实更多的是对文化和传统的尊重。
关于物流运输的问题,在这个设计中的解决方案也比较独特。货柜车从山脚下的公路拐上山坡,沿着藏在葡萄园中蜿蜒的半地下道路一直向上,然后驶入主体建筑地下的车间。所有工序和物流作业都在这地下层里完成,从而不破坏地面上葡萄园的安静气氛。图中标注4的便是在第一章剖面图中看到的那个高大的装桶车间。
在工作车间的楼上便是供游客参观的部分。博物馆,商店,报告厅,散布其中的品酒室(编号8的那些),以及铺满碎石、可以俯瞰整片葡萄园和周围风景的露台。在露台和葡萄园之间散落着一些圆形的采光窗——这既为地下层提供了充足的自然光,部分解决了照明能耗的问题,也模糊了地上和地下的界限,将整个建筑空间变得灵活生动。
粗糙的陶土纹理,柔和的曲线,孔洞,这是安蒂诺里酒庄的建筑语言;模糊地上和地下,模糊建筑与环境的界限,则是这个设计很重要的一个概念。在意大利文化中没有中国那么深厚的关于人与自然的辩证思考,但在这个设计上,他们却做得比大多数中国建筑师都强。
最后,一座像葡萄藤一样扭转的楼梯贯穿了整座建筑上中下三层。这是画龙点睛,也是这个设计为数不多的外在造型之一。“少即是多”,这句话在安蒂诺里酒庄的设计中似乎有了一种新的解读。
最后需要强调的是:去外形化并不是一种解决一切设计的万能方案。在大多数情况下,外形是必要的。但如果要从去外形化的建筑中提取一个思想内核,我会这样说:保持谦虚,保持敬畏。建筑师的自我并不需要通过建筑来表达——那是非常自私的。需要表达的,是思想。
棒,功能需求结合外形来制造。
前面有点让我想起来技术的原罪 技术的发展其实不是没有错但是错误的在于过分的利用并且以来技术 源哥加油!
用合理的技术去追求“合理的”艺术,我认为这是重点
文化的丢失源于经济发展的畸形和改革开放的自卑,不过随着建设的饱和将至,中国建筑界还是会慢慢归于理性,吃饱喝足了之后一部分人会选择去欢歌嚎叫纵欲放荡,一部分人会选择冥想静思反思当下,很不幸的,目前前者占大部分,后者正夹缝生存但也生生不息,比如这个论坛的各位前辈。长远来看,后者是趋势,稍感欣慰!
深刻阐述了中国传统模糊文化下诞生的天人合一思想,尽管不是中国建筑师
所以有时候作为中国建筑师,看到国外同行能如此平和地把握这个主题时,我实在感到有点汗颜
“而“去外形化”,在我看来正是对这一恶俗潮流展开的批判。至少这些去外形化的建筑告诉我们:收好狂妄的自我表达,保持谦虚,就算连完整的外立面都没有,没准也能是个更好的设计。”
首先,我很赞同你的想法。你这句话让我想到了前几周课上曾讲过的Adolf Loos的Muller House。Adolf Loos在1908年发表的Ornament and Crime书中比较过建筑的Ornament和人身上的纹身,我觉得既然纹身是一种自我表达方式,建筑的Ornament也是一样。 他在书中用Gingerbread做了一个比喻,意思大概就是不管我们吃的蛋糕外表装饰有多么的好,蛋糕自身的味道并没有被改变。 "The ornament does not change the taste of the gingerbread"
虽然Adolf Loos各种痛恨Ornament, 他设计的Muller House里面却拥有各种装饰,和外表的极简形成了强烈对比。我的教授提出 "Ornament migrate from being applied onto the house, here, ornament comes from the material itself, using the inherent richness of the material itself."
她总结道:"其实现代建筑(Modern Architecture)并不是没有Ornament,而是把Ornament转移到其他地方。"
根据这个,我觉得外形不可能被完全移除,而你提出的"去外形化"可以说是外形并没有被"去掉",,而是被转化为你所提到的"思想内核"。这种"思想内核"是更加谦虚的表达方法,与其他Star Architect的自我表达方式不同。
我写的不太清楚不好意思,中文不太好。。。
再次支持你写的文章
Mueller House是一个我一直不太理解的设计。在我看来它似乎是国际主义和现代主义极端化之后结果。你的教授对于它的解读很有意思。也帮我重新审视Loos的其它代表作品。
而我所谓的“去外形化”,更多的表达的是一种“去”的趋势,而不是彻底根除。在类似问题上我倾向于用更中国式的方法来把握,而不是用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思维来把它极端化。
最后谢谢你的支持。
太犀利了,好想看那个 庞大的副本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会尽快的……